进家门时,铁木已经呈现半放弃状态了,整个人挂在沙发边缘,以一个颓靡的姿势看着电视机上的定格画面发呆。「我发现我没什麽要带的。」他深沉地说:「都是一些小孩子的东西,我不见得需要。」「你需要几套衣服、小的洗漱用品,会嘴馋就带点零食,但不能太多,会很重……」沙瓦耐心地数给他听,铁木则哀叹着打断他,「那我们在路上的救济站再找就好了嘛,带来带去好麻烦啊。」「不行的。」沙瓦说:「要是路上没有救济站呢?」铁木一脸受不了他,「路上怎麽可能没有救济站,我们没道理走去那麽荒凉的路吧?你想走我也不想。」沙瓦想想,也觉得铁木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多说甚麽了。但他也知道,铁木能说得那麽轻松,是因为在他心中,这是一条走不通就往回走回家的路;铁木对烟火、对蛋白区都不在意,会在意的一直都只有沙瓦自己。所以他虽然不管铁木的行李了,但还是依自己心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希望这趟路上能尽量少点差错。他焦虑地重新核对起家当,这下换铁木觉得无聊了,他巴在沙瓦身边看他一下把东西拿出来、一下又把东西放回去,看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无聊,决定出门玩两圈。他下楼後,沙瓦走到窗台边往下看,看铁木一路畅行无阻地往大街上跑,这才放下心,回来心不在焉地翻着杂物。邻居说的话依旧历历在目,他闭上眼,想回忆铁头的脸,但已经太模糊了。虽然和铁木更熟一点,但他和铁头认识得更早。那时他还在街头上流浪,距离爸妈突然消失已经过了好一段日子。但他才来到这个世上不久,除了爸妈以外谁都不认识,他没有到过救济站,也受不了一个人在空屋里漫长无望的等候,於是他抛下房子,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道上,直到自己也忘了回头路在哪。他走了很久,穹顶上的光源熄了几次,也亮了几次,他没有去数,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睡倒在路边时,光源会不会已经熄了又亮过。他没跟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话。有时候,他会靠在街边的墙壁上,看来往的人群,凝视的时间一长,人们在他眼里彷佛成为一道流动的光影,他在轻微的耳鸣中感受到孤立。後来,在电视进驻了蛋壳区後,他觉得自己当初就像看电视,那些他参与不了的人群,都是一幅幅单调的画面和音讯,一开始很新奇,但日复一日地重播下,会让人枯萎。而铁头,是在这麽长的一段时间以来,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人。当时他蹲在墙角边,缩成很小的一团,时间是夜晚,穹顶光源已经熄了很久,尽管路灯能够充当照明用的小光源,但也取代不了穹顶光的热度。空气里凉飕飕的,嘴巴里呼出的白气都能遮住视线了,每呼出一口气,沙瓦都觉得自己整个人又凉掉半分。仅有的生气就这麽平白流掉了,他觉得有点浪费,於是找到了一间有落地窗的房子,窗里有窗帘隔开内外的视线,他便站在窗外,脸贴得离窗面很近,让呼出的雾气都凝结在玻璃上,他伸着食指在上面画着玩。「你还好吗?」沙瓦回头,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离他有一小段距离,谨慎地看着他。那个孩子原本脸上很迟疑,但在和沙瓦对上眼後,他很快就皱起眉,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两手握着沙瓦放在伸侧的那只手。「你在哭吗?」那个人问。沙瓦後知後觉地收回画画的手,在自己脸上贴了一下,有点凉、ShSh的,好像真的哭了。「走,要不要到我家待一下?」那孩子说着,一面介绍自己,「我叫铁头,我家很大,家里人很多。」沙瓦点点头,乖乖地跟着他走,走向他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的好友,也走进一间他住了好多年的房子。至於铁头如何因为随便捡人回家被爸妈联手揍了一顿,而铁木又是怎麽在一回家见到新玩伴时开心地大呼小叫——这些都是後话了。铁木铁头的家里很多人,他们往前数有三个手足,往後数还有两个更小的手足,其中只有铁头铁木两人是双生子。双生子,顾名思义,就是爸妈同一次抱回来的两个孩子。通常是因为那一期想养孩子的父母数量不够多,或有时候就是纯粹的运气问题——派发人员觉得这两个小孩有缘,非得要绑在一起送养不可,或者是派发人员觉得你看起来适合养两个,那就给你两个了。没有人知道铁木铁头是哪个状况,但沙瓦私心猜测原因是第一个——小孩数量太多,只能强迫父母两只一起打包带走。因为他们两人实在和「有缘」两个字沾不上边。铁木的爸妈取名取得很随便,他们先决定所有孩子的名字都要有个「铁」,後面接什麽字,就看接他们回家的那天遇到什麽值得注意的东西,就用那个东西取名。接铁木和铁头的那天早上,爸妈cH0U空先去了一趟救济站,铁木妈妈爬到物资堆上挖东西,脚一滑,把一块木桩从上面踹了下来,砸伤铁木爸爸的脚。两人前往托儿院的路上一路都在吵架,一个骂对方那麽不小心怎麽不会不小心摔Si自己,一个骂对方那麽谨慎怎麽不会谨慎地听一下木桩掉下来时惊天动地的噪音。最後人都走到托儿所了,也没有吵出一个结论,倒是达成了共识——这小孩可以叫铁木。结果天不从人愿,他们被分到了两只小孩。他们懒得重想名字,就想,「木头」和「木」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如一个叫铁木一个叫铁头吧,反正多的一个本来也就是多送的。一语成谶,铁头的确就像个多送的孩子。他安静、认份,做过最惊天动地的事情是捡了沙瓦回家,但这也是因为他善良,依然是个美好但不容易被发现的特质。而铁木,他也确实像救济站里的那块大木头——大张旗鼓地从坡上暴冲下来,还要狠狠砸在别人脚上。他每天都在做各种惊天动地的事,家里多了一个玩伴,他b谁都还开心。在爸妈还忙着骂铁头不捡物资捡了人回来算什麽时,他已经拉上沙瓦,邀请他一起爬到衣柜上拆天花板的木条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小型救济站,上面会掉好东西下来。」他信誓旦旦地说着,熟练地拆卸下那块木板,拿一根掰直了的衣架伸进洞里,向上搅弄了几下,过不久,几个小东西掉了下来,沙瓦替他接住了,他们跳下衣柜,铁木翻看着那些不知来源的小东西,随口猜测他们的用途。後来他们才知道,哪有什麽小型救济站,不过是铁木T0Ng穿了楼上的地板,把别人的藏品T0Ng下来了。铁木当然也被揍了一顿,跟着爸妈上楼向邻居道歉,把戳下来的好东西一个个还回去。但回家後不久,他又开始神采奕奕地上窜下跳,继续到处闯祸。「你来了真好,你b铁头好玩多了。」铁木盛赞道。沙瓦听了,下意识地转头看铁头,铁头没抬头,默默地拿枯草编织东西,已经织出一大片了,但沙瓦认不出那是什麽。铁头不常跟他说话,这让沙瓦有个幻想,像是铁头只是在那个离奇的夜晚临时接到了一则任务,任务内容是把街边孤单的小孩带回家养,所以他照做,做完後便又回归到单调的主线生活里。至於小孩怎麽养、要跟小孩说什麽……这些都不属於任务范围,他不必多做考虑。过了拥挤的几年,分家的时刻来临,届龄的孩子得要自己去找新的住处。铁木铁头年纪一样大,是同时分家的,自然也住到了一起,作为铁头捡回来的小孩兼任铁木的最佳玩伴,沙瓦理所当然地和他们一起搬离了,领了一间和他们差两个街区的独居房——这已经是他能找到最近的一间了。他们三人会结伴一起上救济站,铁木拉着沙瓦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铁头就埋头认真地翻东西,直到装够了想要的东西,他便沈默地拖着袋子回家,铁木和沙瓦也会自动跟上。所以在大多时候,如果沙瓦闭上眼,想要回忆铁头这个人,他脑中浮出的影子都是一个微微驮着背,拽着麻袋的瘦削背影,他们没办法听到任何由他说出口的话,但还是得跟在他的身後走。就像是现在一样。在关上行李箱前,沙瓦把彩sE的广告单拿出来,那张纸被他折成一个小方块,因为大书实在太重了,整本放进行李并不明智。他将纸张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铺平了一些,广告单的边缘用另一种字T书写了「诞元节庆典活动」几个字。他没听过诞元节,铁木也没有听过。他只能猜测这是某个不属於蛋壳区的节庆,虽然不知道庆典日期,但也不要紧,只要是节庆,那就是一年一度的,要是错过了,他就再多等一阵,总会等到的。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先找到铁头。沙瓦双手掌心相合,掌缘抵在额头上,这是他从书里学来的动作,叫做「祈祷」,据说是能和神G0u通的方式,他一直都有点羡慕书中世界的那些人,居然能那麽切实地和神明说话。虽然他不信神,但假如神存在,能和他们说话应该是件好事。他闭上眼,在心里说起话来——我想要邻居只是在危言耸听,我想要铁头过得还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