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人谦恭让他人看来难免有些做作,他那谦恭的一站,有几分怯意,有几分尴尬,有几分难为情,在这个气氛里,倒让人觉得他是那么纯朴而又可爱。

    列车长连忙说:“坐吧,坐吧,列车上用餐不用粮票。”大杜连忙问:“那,多少钱一份饭呢?”列车长说:“你就用吧,钱也不用交。小小站派出所所长说了,你是参加国庆阅兵落下的,谭团长带的那只队伍就是坐我这趟列车去北京的,他们在列车上吃饭都没交钱,打了个条儿,我们有处去结账,我在他的总账里再加一份就是了。”列车长让服务员端来一份上等餐:一碗大米饭,一碗红焖肉和一碗鸡蛋汤。大杜吃了一口,这个香呀,他很想问能不能再来一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坐在大杜对面的是一位戴眼镜的青年女学生,她边吃边看杂志,看大杜的样子,一下就猜准了他的心思,忙说:“志愿军同志,你这一份要是吃不饱,可以再让列车长给你加。”大杜连忙推辞说:“不用,不用。”接着问:“这列车上吃饭不要粮票倒挺好,多少钱一份儿?”青年学生说:“管多少钱一份干啥,你就吃吧。”大杜说:“我不交钱,总该知道个价码呀。”青年学生只好回答:“就这么说吧,比市面上要粮票的饭菜贵一倍还多呢。”大杜停住筷子说:“这也不合理呀,不都是一样的米,一样的菜吗,又不是从天上王母娘娘那里弄来的,不是人种的。”恰巧,餐车服务员走了过来,解释说:“志愿军同志,是这么一回事儿,餐车上做饭做菜贵点儿,是上头就这么定的。”大杜刚要反驳,又一想,白吃白喝人家的还再挑刺儿,那也太不讲究了,也再没说什么,埋头吃起来。那青年女学生看他吃得溜干净,与服务员商量又端上了一份儿。大杜也没推辞,心想,吃就吃吧,说不定这钱是我们林副师长掏腰包呢……我吃多少,他也不会说我没出息。

    大杜慢慢地吃着,品着滋味儿。女青年学生瞧着他问:“志愿军同志,朝鲜战争不是早就结束了吗?你像是刚回来?”大杜笑笑说:“是早结束了,我们是守后部队。”然后拍了一下胸前“国庆阅兵式志愿军代表”的胸牌。青年女学生敬慕地瞧着大杜感叹说:“你们志愿军太伟大了!”又抖动一下手里的杂志说:“志愿军同志,你们太伟大,太了不起了!这里有一篇文章,我已经读了三次,每次都感动得掉泪。”大杜问:“什么文章?这么感人?”青年女学生说:“是作家魏巍去朝鲜战场访问你们写的一篇文章,叫《谁是最可爱的人》。”旁边一位旅客看看这位青年女学生的校徽说:“这位大学生同学,刚才,看到你边看边掉泪,我就想问问书里写的什么好故事,给我们念念听听,行吗?”前后左右的旅客七嘴八舌地都说让她念一念,青年女学生正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抒发一下,便站起来打亮一下嗓子大声朗诵起来……

    这名青年女学生叫李小芹,是北京广播学院的学生,采编专业,细瞧长得不甚漂亮,一种黑黝黝的纯朴美,五官端庄,一对大眼睛又黑又亮,很有神,格外引人注目,越看越觉得五官的每一个部分都散发着诱人的魅力。她口齿清新明亮,加上那端庄的五官都带有表情,非常动听,连灶房里的师傅,卖餐券的服务员,排队买餐券的旅客都忘了要干什么似的,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读到志愿军战士“一口炒面一口雪”,读到一位拼刺刀的战士戴着仇恨杀敌,牺牲了,还紧紧咬着一个美国鬼子的耳朵,都禁不住滴下了热泪,不少人也都跟着落下了泪。不知谁喊了一声:“向志愿军学习,向志愿军致敬!”顿时,餐车厢里响亮浑厚的口号汇成了巨大的声浪,震撼了每一个角落。

    大杜听着,被感染着,也掉下了眼泪,可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这个叫魏巍的作家怎么不采访我呀,我的故事比这里的还生动呀。

    李小芹把《谁是最可爱的人》读完了,人们还在感叹议论,有的还在擦泪,要不是列车长起来提醒大家快吃快撤,大家都不舍得离开,其中不少人非让大杜讲讲他自己的故事不可。大杜推辞着,回到卧铺车厢。

    就是这样,李小芹还是缠着大杜到了卧铺车厢,恳切要求他讲讲自己的故事,说她有篇暑假采访作业,写好了可以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大杜发现同车厢里旁边的人都在注意他俩,才感觉出这李小芹是个姑娘,别人会不会往别处想呀,声音一下子变冷了说:“我哪有什么感人的故事呀,都是受窝囊的故事。”李小芹一副纯真的样子说:“只要是最可爱的人的故事,受窝囊的故事我也愿意听,要是真有人让你受窝囊气不讲理,我可以帮你写上告信告他们,给你出出气!”

    李小芹这么一说,倒引起了大杜要说说这两天的窝囊事儿,让心里痛快痛快。李小芹一鼓动,大杜打开了话匣子,从当国庆阅兵候补队员一下火车,一直讲到如何上了这列火车。偎着他坐着的,还有在卧铺床头站着的,尤其是李小芹,个个义愤填膺。等大杜问起这事儿怎么办,这事情要去找谁,让在座的帮着出出主意,包括李小芹,也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大杜只好气哼哼地说:“谁也不怨,就怨官家。”停停又说:“小芹同志,你就写写吧,告官家,我不稀罕广播不广播的,就是埋怨当了一阵子志愿军鬼,胡说我‘光荣’在朝鲜战场上……”他越说越气:“我大杜代表不了志愿军吧,也是志愿军中的一个,从朝鲜一出发到我们那小小县城,到处都是锣鼓声,到处都给方便,一回到小小县,家里就不一样了,是不是池浅王八多呀……”他越说越气愤,别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有钱买不到粮,下不了饭店,要什么粮票,火车上偏偏不要粮票又贵,是不是一个共产党领导的?再说,首长搞不准就乱发布消息说自己光荣了,老婆也没了……

    大杜直喘粗气,脸憋得通红。李小芹听了他讲的梁大客气那一套,十分同情,什么“情”呀,“理”呀,自己一时也被搞糊涂了,表示可以回学院让同学们、老师们帮着出出主意,研究研究,总不该让英雄受这种窝囊气,便问他家住什么地方,以后怎么联系,可大杜根本不感兴趣,从心里瞧不起这位女学生,说了句,到小小县一问大杜没有不知道的,就再也不理她了。

    大杜一下火车出了站口便拿出纸条,一路问询一路热情,从公交车上到街口的老人、孩子,都热情指点,有的还送一段,使他觉得北京肯定是个最说理的地方,想着想着,有点儿美滋滋的感觉,腰杆挺直了,步子也迈大了。他找到鑫鑫街88号一看,是一座大楼,还有解放军挎枪站岗呢。他们一看大杜是从朝鲜归来的志愿军都格外热情。他问站岗的战士:“在这里办公的有没有个林副师长?”战士指指大楼门上的大牌子回答说:“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粮食部,不是军队,没有什么师长、军长的。”他走出几步看看纸条,对对门牌号又返回身问战士:“这里有没有个叫林永泉的?”战士回答说:“有个叫林永泉的,他不是师长,是这里的副部长。”大杜忙说:“门卫同志,请你帮我问一下,是不是这个林副部长让一个叫杜志田的志愿军战士来一趟。”门卫战士说了声好,就到收发室打了个电话,出门不一会儿,就见林师长迈着大步出了办公楼大门,一边朝门口走一边大声打招呼:“大杜啊大杜,这些日子你可把我给郁闷死了。”大杜急忙迎上去伸出手,林永泉却紧紧拥抱住他,努力克制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大杜跟着林永泉进了办公大楼,心里直纳闷儿,自己在志愿军15师31团,不过是个小小班长,论官衔差多了,林副师长只是在上甘岭六岳山祝捷大会上给自己戴过一枚一等功勋章,怎么就对自己记得这么清楚,熟悉且热情得有些不能理解。既然这样,他当上了粮食部副部长,那官家乱说自己“光荣”了,还有粮票问题,统统可以和他掰扯掰扯了。

    两人进了办公室,秘书端来了水果,又泡上了茶水。林永泉的兴奋劲儿还没过,见大杜怔怔地站着不动,拍一下他的肩膀说:“快坐!快坐!”大杜说:“首长,我怎么让您郁闷死了,是不是谭团长打小报告,说我开小差下馆子吃了人家的馒头没有粮票?”林永泉哈哈大笑说:“哪里哪里,先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林永泉递给大杜一个苹果,又端起茶杯送到他手里,说:“大杜同志,咱们31师和美国鬼子各从背面抢占六岳山头一战,要不是你身强力壮先扛着一门小留弹炮冲上去阻击他们一下,差点就被敌人先占领了,再要打胜说不定要多残酷呢。接着就是七岳山一仗,我准备战后要好好犒劳你一下,打算给你提级,可听说你‘光荣’了。当时,我脑子嗡的一下,狠狠地批评了你们团长、连长和排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说光荣了不行,让他们下工夫找,全团出动,整整找了一天都没有结果,我郁闷得连喝了七天酒。大杜啊大杜,你可能不知道,六岳山一仗的胜利,就像点着的大长串爆竹,其他七岳山、八岳山、九岳山三场大胜仗接踵而来,我受表彰提副军长,一想起你,这荣耀里没别的,只有郁闷……”讲述起来的语气、神情,真的像在发泄郁闷似的。

    大杜这个人,随着年龄增长,身材越来越高大,胃口越来越能吃,不管别人夸自己怎么能干,为人怎么仗义,从来没有过自豪感,但听林永泉这么一说,倒觉得自己有身价了。

    林永泉讲到这里,问大杜,大伙儿那么找都找不见,落在什么迷魂阵里了?大杜憨憨笑一下说,让敌人飞机的一串炸弹把自己埋进一个石洞里了,身上受了重伤,两天后,好不容易才抠开爬到了一个朝鲜老乡家里。

    林永泉说:“这你就不用说了,一个多月前,那个朝鲜阿妈妮向朝鲜人民军报告说,她收留了一位特别能吃的志愿军战士,还想让他当女婿,一下子没看住,那个志愿军留了封信就偷着跑了。我一猜就是你,然后让谭团长负责把你调进守后部队,一起回国参加国庆阅兵,再考虑你的工作安排问题。”